評論:中國大城市的生與死
一個正在全球范圍內出現的趨勢是,“消費型城市”正變得越來越重要,一個城市的生活品質正在成為對人口遷移的吸引力。在收入水平提高以后,新增加的消費更加需要見面和體驗。你將更多地去看話劇和電影,減少在家里看電視和碟片的時間。你也更加多地出席化裝舞會、去健身房,更少在家里和朋友在網上聊天。如果我說的是錯的,那么,你就不會看到那么多人愿意花很多的錢,在下班以后帶著疲憊的身軀趕到商學院的課堂里去上課,而不是在網上看教授的視頻。如果我說的是錯的,你也就不會看到,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往大城市搬遷,并且還要花很貴的房租,住在大城市的市中心。這些人并不傻,恰恰相反,他們是這個世界最聰明的人。
在不久前我參加的一次國際會議上,一位加拿大的學者善意地提醒我們,不要天真地認為人口向大城市的集聚過程會終止。且不說中國仍然處在城市化剛剛超過50%的階段,即使在美國和加拿大這樣的發達國家,城市化過程已經基本完成,城市化的水平達到80%,人們仍然在不斷向大城市集聚。一些國際大都市——如紐約和多倫多——仍然在繼續長大,而不是縮小。更重要的是,這些國際大都市的長大,不是因為外國移民的到來,而是因為他們在本國人口當中所占的比重在提高。更說明問題的現象出現在日本,日本的全國人口在下降,而東京都和東京圈的人口卻在上升。要了解其中的奧秘,只需要看看這些國家的產業結構就可以了。越是發達的國家,知識密集型的產業比重越高。這些行業的從業人員仍然愿意居住在大城市,特別是大城市的核心區。
因此,不要以為,在北京和上?,F在出現的搬離市中心的趨勢是長久的。人們在經濟發展的早期,希望改善住房,通過住得遠些,從而住得大一點,這是發達國家也曾經歷過的。但這種搬離大城市的趨勢在上世紀的80年代的中期就已經在美國終結了。而在東京,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也開始出現人們重新搬回中心城區的趨勢。這里面的道理還是前面說過的,人們越來越需要住在市中心,來接近空氣里彌漫著的知識、信息和技術。同時,也是為了享受市中心無法被替代的豐富生活。與此同時,人的收入水平提高了,人們不愿意將時間花在路上。
最后讓我們來談一談公共政策吧。人們往往容易看到城市擴張所出現的各種問題,比如擁擠和污染。但是人們往往看不到,在大城市所承受的擁擠和污染,恰恰是人們獲取更好的工作機會和更好的生活品質所付出的代價。十八屆三中全會先說“讓市場成為配置資源的決定性因素,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”,之后才說“要嚴格控制特大城市的人口規模”。這個次序的先后是有含義的,任何控制人口規模的措施,必須尊重市場配置資源的基本規律,而不是去逆轉這些規律。從這個角度來出發,任何控制人口規模的政策最多只能是在短期里作為應急措施。即便是這樣的應急性的控制人口政策,也只能是適度緩解人口增長的速度,而不可能讓特大城市的人口負增長。更不應該通過加強對外來人口的公共服務歧視,來增加他們生活在城市的成本。從長期來看,正確的政策只能是適應人口增長的趨勢,不斷地增加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供給,在不妨礙城市發展的情況下,緩解擁堵和污染的問題。而在當前經濟不太景氣的背景下,這樣的投資才是拉動增長的有回報的投資。
當然,在控制大城市人口增長這件事上,中國并不孤單??纯从《劝?,這個人口大國長期以來也采取措施限制大城市的發展,把政府所能控制的產業往中小城市搬。結果呢?大城市還是在發展,只是他們的大城市發展的產業結構大量是信息技術等產業,這些產業吸納農村移民的能力不強。結果就是,印度成為了“兩個印度”,城市并沒有充分發揮創造就業的功能,而落后的農村沒有分享現代經濟增長的成果。和中國一樣,印度的城市化明顯滯后于它的工業和服務業發展。
可見,通過行政手段來控制城市人口規模的做法沒什么國際經驗,即使有,也來自屈指可數的第三世界國家,說多了全是淚。大約在半個世紀以前,簡·雅各布斯寫下《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》,她的斗爭對象就是當時追求低密度的美國城市規劃學界,歷史證明,簡是對的,美國城市正在為低密度而支付昂貴的代價,也驅動人們重返高密度且更有活力的大城市。透過現象看本質,這背后只是兩個大字——“人性”。陶淵明曾有詩云,“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問君何能爾?心遠地自偏。”這是千百年來最好的詩,現代人何妨做這樣的解讀,偶爾厭倦了大城市的各種病,那就去用內心的安寧來治,“心遠”即可,而未必是歸隱山林,更不是把城市建得像農村一樣。
總之,大多數人,在大多數情況下,還是怕孤獨。
(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特聘教授,復旦大學教授。)
編輯:daiy